有极少电影让你想完全失忆。你恨不得每看一遍就失忆一次，这样每次见到它都是初遇时的 mindfuck。MMFR 就是完美符合描述的电影。四年前我随便买了张普通场两眼一抹黑进入放映厅，五分钟后就在心里狂骂自己太蠢没买 IMAX。四年后的上影节，我幸运地抢到了黑白版加场，第五次看大银幕上的尘土漫天，见证 Max 和 Furiosa 在一路飞驰中寻找救赎，见证 Citadel 极权的垮台，那是母亲与女儿们的胜利。从 2019 年回看，米勒四年前做的事情仍旧伟大且后无来者。好莱坞及其观众沉浸在自己更加 diverse、inclusive、feminist 的幻觉中，出产着越来越同质化的女英雄片、强调女孩力量的电影。凡事有女角的作品都要强调“她是个独立、强大的女性”——泰温大人说过，没有哪个国王会天天强调自己是国王；同理，需要影评人全网宣传自己 pro 女权的商业片，往往只是你知我知大作秀，表现出“我们努力过了”的样子，并让观众自我感觉良好。MMFR 把所有人扔出了这个框框，它拓展了人们平庸的想象力，告诉他们女性力量如何能够统治一部本该雄性气质爆棚、被子弹汽油改装车填充的大男主动作片，在同时又酷炫到令所有其他动作片黯然失色。米勒有千万种方法把电影拍得讨巧，既让“温和女权”获得一定程度的满足，又不会触怒男权运动家。把 Max 塑造成英雄相当简单，让他去拯救妻子们或是叛逃的 Furiosa 一个人就好了，让他独自对抗不死乔政权也不是不可能，孤胆英雄是最常见的设置；如果想让脑子如茶匙一般大的影评人吹女主“独立强大”，那么 Furiosa 也没必要充当拯救者，她的叛逃本身就已经“独立强大” ，她完全可以在之后的战役中担当辅助，毕竟片名是“疯狂麦克斯”，毕竟在固定的动作片剧本中，Furiosa 一人就可以承担起“妻子”、“孕妇”、“与主角暧昧的女性”等等职责。如果动作戏不减，视效不变，一切邪典设定保留，这是多么日常又没人抗议的做法啊。米勒选择了最困难重重、角色塑造最复杂的一种方式，而他本没必要那么做。这个简单的故事里，主角丝毫不简单。Max 和 Furiosa，最初都以“物品”身份出现。Max 没能成功拯救女儿和来自过去的其他灵魂，他因而丧失了修补破碎事物的欲望，仅剩生存本能，他也并不想行侠仗义；从小被掳走的 Furiosa 为不死乔效力了 20 年，心中对家的渴望却从未磨灭，率先做出拯救之举的是她，被三个 war party 狂追不舍却自始至终硬扛到底的也是她。当两人的命运交集，疯狂的 Max 一点点找回了理智和自我；在这几乎无言的旅程中，行动说明一切，Furiosa 头一次给予一个男人累加的信任——她从前只认识掠夺者、独裁者、战争犯和被洗脑的男孩。从何时起 Max 开始考虑 Furiosa 的未来？从何时起孤狼 Max 决定助一群逃亡者夺回家园？电影的第一个镜头是他俯视着废土啃掉一只双头蜥蜴，第二次同样的背后镜头，他的视线里有了 Furiosa，他开始做出审慎的决定。两人在危机中互相扶持，无意中互赠了废土最奢侈的东西——希望。背水一战中，Furiosa 杀死了不死乔，这在男主动作片中还是头一遭，而 Max 掀翻整个车队就为了及时捞住她，这不是爱情片，却比任何爱情戏都让人动容。这个暂时的同盟最终升级成分享血液的至交，是最水到渠成的发展。他拯救了她的生命，她拯救了他的人格。米勒塑造男英雄的方式，是让他尊重女人们的选择、无言地替她们扫清障碍、陪她们杀回夺权、并最终将权力交还给她们，因为那是她们应得的；米勒塑造女英雄的方式，和人们以往塑造男英雄无异，只是你知道，她不是居高临下头戴光环的救世主，她也是受尽苦难的一员，而她永远不会变成不死乔。这是好莱坞至今没能做到的事情。他们无法让男主角真正地尊重女性并获得女性尊敬（同时也不屑于表现这一方面），也无法让精心准备好要去填充 “girl power” 必选项的女主角被庸人夸赞“独立强大”以外的东西。一个完全由男性掌管的厌女世界会是什么结局，电影也已经说明了。是谁扼杀了世界？妻子们在密室里发问。是冲突，是战争，是贪婪，是紧抓住权力不放。很不幸，在厌女的社会架构中，这些都隶属男性特质，因为只有男性可以居于高位做出毁灭世界的决定。就连世界毁灭之后，他们同样得以靠上述雄性气质、靠掌控“资源”称霸——子宫是资源，母乳是资源，半衰期战争男孩，这些自幼被洗脑而崇尚汽油、暴力、战争、牺牲的独裁者亲卫队，也是资源。Gas Town 和 Bullet Farm 都一样，是由男性/厌女者统治的聚落，他们建立了分工明确的极权体系，从上到下奴役每一个女人和男人。一旦一个体系开始把女人当做资源，那么男人就会紧随其后，无论男女都将被榨取干净。因为厌女即是对生命本身的厌弃，物化她们就是剥除了生命的价值、剥除了所有人类的价值。在米勒的世界观里，“Many Mothers” 是让双方实力回归平衡的变量。 这也是它与其他动作片最大的不同。在男性当权的废土，母亲与女儿的生命力就如绿洲种子一般顽强蓬勃地存在着。反抗起源于“我们的孩子不会是军阀”、“我们不是物品”，回家之战是对绿色的向往、对新生生命的渴望。Furiosa 让 Max 重归人性，Capable 软化了战争男孩 Nux，杀死独裁者的是女性，开启 Citadel 新篇章的也是女性，这是导演的强硬表态，他站在了生命这边，他认为修补世界少不了女性力量。男性力量毁灭，女性力量重建。这种表态在温和的现世过于“极端”，以至于所有人都没准备好迎接这样一部电影。它也让男权活动家咬牙切齿，因为这将他们的幻想彻底打破。他们本期待看到梦想中的“专属于男人的末世浪漫情怀”，却没料到目击男性政权在女人的反击下垮台。女人，本该待在她们该待的位置，她们凭什么可以接管世界？可他们并没有说服主流观众的能力，因为每个人都不得不承认，这是动作片导演们想拍却拍不出的电影，女性力量完全无损其英气与豪情。一个听起来矛盾的描述是，这部充满了娘们的电影一点都不娘。因而我们说，MMFR 传达了性别议题，又打破了性别桎梏，真正体现了平等。这让它看起来矛盾，实际上又是各个维度的“事情本该如此”。我想强调的是，上文提到的与男性相关的词，本该不限于性别，然而人类文化却执着于将他们的雄性推向极端。有多少无谓的竞争与冲突，都是变相的 dick measuring contest？有多少文化产品，以满足男人的欲望为己任，并进一步加深刻板印象？有多少极权政府，从默许物化女性开始物化一切？厌女的社会用居于高位的诱惑鞭策男人，以生育资源为诱饵鼓励男人对女人的压榨，以让当权者坐稳他的位置。你可以欺骗自己，说这种力量甚至推动了社会向前。然而最终是谁扼杀了世界？我只想见证她们让世界更好的每一天。